甲乾殿中出来,路过一处水榭时,竟然在曲折的长廊上瞥见了崇清帝姬的身影。
他知道帝姬大约有话要和他说,小心地避开周遭宫人的视线,疾步走到帝姬身边。
柔宁背对着他,甚至都不曾正眼看他一眼,只是百无聊赖地撒着手里的鱼食。
“成婚之后,你可以随意纳妾生子。你有宠姬爱妾,只要你告诉我一声,我也可以向祖母、皇后叔母她们那里给你的妾室求来诰命。我并不是不能容人的主子。”
这是柔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。
“你知道我与你并无什么情分,我也不想和你做什么夫妻。只是我是祖母养大的,不能不听从祖母的吩咐以孝顺祖母。”
崇清帝姬搁下了手中的鱼食碗,
“婚后,你不论做什么我都不会过问。我虽占了你正妻的名分,可你日后心爱的其他女子一样可以照常接入公主府里生活,我还会为她求来诰命,好好待她,不会让她受了委屈。
你日后的庶子庶女,我也一样视如己出,悉心爱护。孩子们的前程,我这个嫡母也会放在心上,与你一起谋划。”
“同样,你占了我夫君的位子……我也希望你可以,识相知足。”
识相知足。
他要识相什么?
他该知足什么?
在他被赐婚之后满心欢喜地等待着自己和她的大婚时,她却给了他这样冷漠至极的“关照”。
崇清帝姬轻飘飘扔出来的四个字,落在卫巽的耳中,却无异于是一声惊雷贯耳,震得他整个人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于是许久的静默之后,卫巽也是冷笑连连,尖锐地反问她:
“殿下要我识相什么?要我知足什么?殿下不愿与我做夫妻,所以我该又聋又瞎,婚后不该妨了殿下。”
“那么殿下究竟又想做什么呢?您想要做什么,才要我这样又聋又瞎,方便您行事!”
柔宁并不为他的愤怒而恼火,她仍旧云淡风轻,漫不经心地望着湖面时而浮上来的锦鲤。
“这些与你无关,我言尽于此,你自己心中清楚即可。”
“——是为了那个胡种吧,殿下。”
卫巽上前攥住了她的衣袖,下颌紧绷,眸中几乎喷出火来,
“这些年来,殿下心中想着谁,我并非一无所知!”
他是个文人,也有文人的傲骨和脊梁,如何能容忍崇清帝姬加之于他的这样的羞辱和凌侮?
一个男人,在婚前,被自己出身高贵的未婚妻用这样的语气教训,他的未婚妻只差没有把话摆在明面上告诉他了
——她婚后会和别的男人有其他不干不净的牵扯!
所以她开出了丰厚的条件,让他识相、让他知足。
让他又聋又瞎,允许她在婚后和别人厮混,给他脑袋上扣上一片绿云。
“我卫巽做错了什么,堂堂男儿,何至于招来殿下如此折辱!”
卫巽笑意森然,“殿下啊殿下,这婚事诚然与殿下而言是下嫁,与我卫国公府而言是无上恩泽,是我们卫家高攀了殿下。可,我卫家上下从未有一日卑躬屈膝、谄媚逢迎,以此来求得攀龙附凤!”
“皇恩圣眷,天子赐婚,于我和殿下而言都是一样的,殿下,您凭什么——”
“凭什么这样羞辱我!”
他大约也是被气昏了头,于是话中对崇清帝姬也不客气起来,
“我卫家未有攀附之意,殿下若是嫌弃卫家粗陋,不堪迎接殿下大驾,殿下不若自己去向太后、陛下和皇后陛下他们陈情诉衷,求得退婚,如此岂不两全其美?!”
柔宁倒是坦然点头,“我不敢。你说对了,我的确不敢。”
她低头拨弄着腕上的玉镯,
“你是我祖母亲自挑中的孙女婿,这婚事是祖母强逼着叔父陛下下旨赐婚的,所以我不敢忤逆祖母,也不能违背孝道、不遵从祖母的心愿。
我确实没有办法,只能和你成婚。所以该说的话,婚前我也与你说个清楚,望你亦好自为之,与我把面上的日子好好过下去就是了。”
她自觉没有太多对不起卫巽的地方,即便是有,也不过是占了卫巽正妻的位分,妨碍他和别的女子的恩爱罢了。
是以她已经和他说明了,来日他若是倾慕别的女子,将那女子纳入府中,她可以为那女子求来诰命,给那女子尊荣和体面,将她当做他的正室一样对待。
他可以享有驸马都尉、皇亲国戚、太后孙女婿的尊贵身份,可以助力他在官场上平步青云,尊荣显贵;
同时,他还能随意纳妾生子,既能享受美色纾解欲望,又能生育子嗣传宗接代,甚至来日其庶子庶女都享有帝姬嫡出的身份。
而她,只需要他别来管她私下的事情就行了。
如此,卫巽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?
……柔宁真的不懂。
“殿下当真是倾慕那个胡种?和那个胡种私相授受么?”
卫巽一再咬牙,眼中渐渐泛起一片赤色。
柔宁点头,语气桀骜,
“是又怎样?我堂堂帝姬,不能有几个自己心悦的男子?”
那喇子墨国的女可汗瓷瓷兰还有不计其数的男宠伶人侍奉呢,她的姐妹侄女们也都是公主,各个效仿其君。她心想。
卫巽顿时气急,转身拂袖离去。
这一遭他走得太急,竟是整个人不小心踩了块光滑的鹅卵石,直直栽倒进了湖里。
偏偏柔宁还隐约记得,卫巽似乎是不会水的。
她一下睁大了眼睛:“——来人啊!”
卫巽病了。
当日落水时,他呛了太多的水,加之气血翻涌,心绪起伏过大,一时竟然病得很重,数日不能清醒。
朝内文武官员们因此窃窃私语,大感不好。
众人都怕卫巽因此一命呜呼了,反倒是糟了!
他要是这关口死了,太后和崇清帝姬的面子上岂不难堪?
虽说不妨碍崇清帝姬重新再择个夫婿吧,但是到底……也不好看。
于是几日不见卫巽好转,朝内诸多老臣、还有和卫家交好的官场中人都一一前去卫家探望这个准驸马。
众人行至卫巽的病床前,对着昏迷不醒的卫巽窃窃私语地交谈了一番,只见卫巽昏睡中的眉头越皱越紧,似乎快要醒来的样子。
而后,卫巽忽地在昏迷中攥紧了拳头,紧紧捂住自己的心口:
“殿下!殿下!”
他急躁地自言自语,“那胡种有什么好,他凭什么!凭什么您就喜欢那个胡种!”
“殿下、我卫巽到底哪一点比不过那个胡种?哪一点比不过他宇文周之!”
……
室内旋即陷入一片死寂。
只剩下卫巽梦话一般断断续续的一声声呼喊。
潘太师等人都是一脸尴尬地离开了卫家,彼此缄默不言。
两三日后,渐渐有朝臣们的密信奏到了天子桌案。
众人皆是极言痛斥宇文周之包藏祸心,蓄意谋害准驸马。
他们骂他勾引崇清帝姬,挑拨帝姬和未婚夫不睦,又推驸马落水,意欲毒害驸马。
勾引帝姬和挑拨帝姬的罪名么,倒是他们从卫巽那些梦话之中直接推断出来的。
至于“宇文周之亲自动手毒害驸马”,那就纯属是这些人闭着眼睛想出来的论断。
他们自以为堂堂准驸马不明不白地在宫中落了水,